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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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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然是飛沙走石,依然是黃幔遮天。馬車的車簾被細小的砂礫砸著,發出類似於雨打芭蕉的聲響。

我幾乎將整張臉都縮進了鬥篷裏,耳朵卻仍然灌了沙子,風一吹,沙子就像是發瘋的野馬似的,在耳朵裏橫沖直撞。

旁邊的車夫時不時吐一口沙子,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嘆了口氣,我瞇縫著眼睛,望向了一望無際的沙海。

再往前十裏,就是北莽軍營駐紮地了,那時的齊月,就是在那裏大開殺戒,斷送了自己。考慮到那場遮天蔽日的大火,那戰場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片焦土了。

哎,又是無奈的一口氣。

聞人賀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,我著實是想不透。他是真的覺得齊月還沒死麽,恐怕也不見得。或許,他只是想離開京城也說不定。

北風嗚嗚咽咽,不註意倒還好,如今仔細一聽,便忽而覺得好像是有人在哭,哭聲斷斷續續的,在時緩時急的風中搖晃。

或許是舟車勞頓得狠了,在這讓人毛骨悚然的風聲中,我居然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。睡到一半的時候,恍惚中似乎瞧見了車夫變成了蓮實的臉,原本想同他抱怨幾句,可一張口,便吃了一嘴的沙子。粗糙幹燥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來,猶豫了一下,便又睡了過去。

恐怕是做夢了吧。

睡醒之後,我一邊捶著悶痛的腦袋,一邊暗暗地琢磨。

就在這時,馬車慢悠悠地停了下來。前頭的馬不停地噴著鼻,聽著好像是嗆了沙子了,車夫只說了句“到了”就下車急匆匆地照顧他的馬去了。

後頭的車簾霍地被掀開,聞人賀蒼白的臉突然闖進我的視線。他下巴有青色的胡茬,因為這陰暗的顏色,他至少看起來老了十年。不過顯然,他並沒有心思理會這個。

跌跌撞撞地,他直直朝著不遠處的廢墟跑去。因為風沙太大,他的鬥篷鼓漲起來,就像一個在狂風中摸爬滾打的孔明燈。

空氣中彌漫著某種說不清的味道,就像是燒紅的炭火發出來的,幹燥而鋒利,這味道就像是一把開了鋒的刀子,狠狠地刺進鼻孔裏。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盤旋著,引來了不少棲息在黑暗中的生物。慢慢靠過去的時候,我聽到了某種讓人咬緊牙關的悉悉索索聲。

就像是有人在那片黃土上開了個洞,黑色和土色涇渭分明。

擡起頭望過去的時候,那黑色便是一片瘆人的死寂。除了像招魂幡一般招搖個不停的破旗子,一切都僵硬著,如果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突然變成了石頭。

我迎著那似乎在招手的旗子,蹣跚著走了過去。

只要閉上眼睛,那一日的景象就會如突然安定的湖面似的,將一切都浮現在眼前。狂舞的火蛇,染血的紅纓,還有齊月那雙空洞的眼睛。

睜開眼,聞人賀已經找到了這片黑暗的中心。那是一塊詭異的隆起,就像一個小小的漆黑的山包,無數讓人不敢細想的形狀混雜在裏頭,猙獰的恐怖感無聲地蔓延開來。

聞人賀目不轉睛,死死地望著那山包的頂上。

眼前驀地滑過一抹紅色,恍然間定睛去看,卻發現根本是錯覺。紅纓早已被大火燒了個幹幹凈凈,只有被燒得黢黑的長槍靜靜地佇立著,像一棵刺破了山包的冷杉,即使離得這麽遠,似乎也能感覺到那針尖般的葉子,還有寒冷僵硬的質感。

聞人賀踉踉蹌蹌地跑過去,卻因為動作太急,砰地一聲摔到了地上。如同往水中扔了一塊石頭濺起水花似的,黃沙洋洋灑灑地飄起,隨即又落下,硬生生地形成了一朵沙子做的花。

我趕緊追過去扶他,卻被他一把推開,重重地坐在了地上。

他滿臉都是沙子,幾乎看不清本來面貌。掙紮著,他想要爬起來,卻因為打顫的腿,沒一會兒又摔回了地上。最終,他也沒能站起來,卻是一路爬到了那散發著腥臭和焦糊味的醜陋山包前。

我看不見他的臉,單就這個模糊的背影來看,他至少又老了十歲。印象中意氣風發的聞人相爺的形象,似乎在這風沙的拉扯下,越來越混沌了。

他的袍子飄飄揚揚,同那破爛的旗子成了同樣的步奏。蒼白的手同那些漆黑的屍體形成了巨大的對比,一眼望過去的時候,詭異卻不再是那團黑,而是成了聞人賀慘白的手。那雙手好像是某種白化的生物,在焦黑的土地上移動,每一個動作,都讓人不寒而栗。

惡臭越來越濃,我嗓子眼一陣鼓動,連忙捂住了臉。

聞人賀恍若未覺,用那雙手努力地扒著,在類似於樹木被折斷的聲響中,一個什麽東西從那山包上滾落,借著大風的勢頭,那東西一路滾向了我。

啪。

那東西磕上了我腳邊的小石頭,一個尖尖的三角落在了我的腳邊。

再望向那團黑乎乎的東西,我終於忍不住,趴在地上幹嘔起來。

聞人賀不停扒著,沒一會兒,全身都沾上了黑色的粉末,一團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散落在他周圍,在風沙中輕輕地晃動。

“相爺!”

我大喊出聲,吃了滿滿的一口風沙。

他動作一下都沒停,眼神已經沒了焦點,活脫脫成了一只瘋狂尋找出口的困獸。

黑色的山包在他癲狂的動作下,變得搖搖晃晃,似乎下一刻就要崩塌。

“相爺!咳咳咳……”

沙子打在臉上,就像是後娘的巴掌。有的甚至不要臉地鉆進了我的喉管,嗆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。

就是我這咳嗽的功夫,便聽轟地一聲巨響。就像是從前瞧玄武的鱉殼子從海中突然冒出來,那聲音震得人耳朵刺刺一疼。

那搖搖欲墜的山包終於撐不住,轟隆隆地倒了下去,焦灰被風卷著,如同天空張開了血盆大口。

破爛的旗子被山包埋了下去,一時間,萬物靜止。

我楞楞地望著這一切,喉嚨裏的沙子像是螞蟻在爬。風聲一下子變得很小,就像是春天裏的悶雷聲,若有似無。

耳朵因為習慣了破鑼般的風響,一時竟覺得什麽聲音都沒有了。在這樣的安靜中,我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。到底是哪裏不對勁,竟然一時半會想不起來。到底是哪裏呢

偃旗息鼓的風聲,眼前靜止的殘肢,還有聞人賀……

想到這,我驀地張大了眼睛。

“相爺!”

在將頭別到一邊吐了二十八次之後,我終於將聞人賀從死人堆裏扒拉了出來。

望著那張死了一半的臉,再望望一旁紮紮實實的二十八團嘔吐物,我默默地流下了兩行辛酸淚。可當完成了如此大的工程之後,我卻猛地想起,自己可是個神仙啊,晃晃手指就能解決的事兒,我這是在作甚啊……

頓時,眼淚更是剎不住。

大夫的話我只聽了個大概,瞧了一眼因為太累而睡過去的聞人賀,我移到了窗邊。老舊的窗戶發出吱呀的輕響,窗縫中抖落了些沙子,一轉眼,便被輕飄飄的風帶走了。

從二樓的窗戶看起來,這是個不算繁華卻十分熱鬧的小城。我熟悉的餅鋪、豆腐攤、油坊、布莊,該有的基本上都有,雖然檔次比不上京城裏的,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。身體強壯的漢子來回地大聲吆喝,辣性子的姑娘家居然會對我拋媚眼。

多好的地方啊。我不由得感嘆。

可想起城門外的斷壁殘垣,還有明顯的鐵騎痕跡,我又無法再說出方才的話了。

“噠噠!”

房門被叩了兩下,門上映出纖細的剪影。

我連忙過去開門。

來人是這家醫館大夫的女兒,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。她一見是我,立刻撲上來,攀住了我的袖子,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頰像是顆熟透的蘋果。

“京城的小哥哥回來了,是來看喜鵲的嗎”

我一聽這北界特有的大嗓門,忙不疊捂住了她的嘴,期間還回過頭誠惶誠恐地望了一眼聞人賀,見他胸口還在緩緩地起伏,這才如釋重負地對喜鵲那滴溜圓的眼睛使了個眼色,將她領到了一邊。

“裏面的是誰,爹爹說他長得可好看了,能讓喜鵲看看嗎”

小姑娘見識短,一聽長得好看,頓時沒了節操,把先前賴死賴活要嫁給我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凈。

我翻翻白眼,搖搖頭,“那是我家公子,他都能當你爹爹了,好看頂個什麽用”

小姑娘不在乎地歪歪頭,“小哥哥還是京城來的,怎麽這麽迂腐,如果真心相愛,性別都不是問題了,何況是區區十幾歲的年齡差別”

我被這言論震得一楞一楞的。別說,難不成如今的孩子不得了已經成了流行趨勢了,不僅我仙界的孩子們不得了,就連人間的孩子也發展得如此嚇人了

我一時難以接受。

“不讓看就不讓看,作甚一副驚慌的表情”喜鵲扁著嘴巴,十分活潑可愛,“不過小哥哥不是前些日子剛走嗎,這麽快就回來了,京城離咱們這不是很遠嘛,小哥哥你不會是騙我的吧”

聽她劈裏啪啦地扯了這麽一大堆,我才突然想起這茬來。

“喜鵲啊,小哥哥請你個事兒成不”

“嗯”

“我來過這兒的事,能別告訴我家公子嗎,至於為什麽,我不能告訴你,喜鵲只要知道不是壞事就成。”

喜鵲聽罷,意味深長地打量我良久。我臉皮厚,被她這麽瞥著,也是不痛不癢。

最終,這小姑娘還是被我說通了。放下心中的大石,我這才退回屋子裏。一轉頭,卻只覺鼻尖一涼。

定睛去看,在離我的鼻尖僅剩幾根頭發絲兒距離的地方,是一把寒光凜凜的劍。那劍看起來鋒利無比,微風拂過泛著藍光的劍鋒,發出深淵龍吟似的聲響,似乎將空氣切成了齊齊的兩半。

我一動不動,視線循著劍尖,滑到了劍鞘,再到舉劍的人。

聞人賀的臉臟成了一團,就算我仔細辨認,卻也只能勉強看出他的鼻子眼睛。可即使狼狽成這樣,他的那雙黑得駭人的眼睛卻依然如同寒冬臘月中結著堅冰的湖面,表面是讓人心跳驟停的冰冷,下層卻是急速奔騰的狂流。

他盯著我,一瞬不瞬。

“說,你到底是什麽人”

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。

我咽了口口水,“寧玉。”

“嗡。”

因為他手腕的抖動,劍猛地一顫,發出了像動物嘶吼般的劍鳴。不知從何而來的勁風掠過我的面頰,感覺就像是外頭的風沙。溫熱的感覺從臉頰緩緩地蔓延。

“說。”

雖然這副皮囊是我隨手變的,可我自以為,自己這變得是個正正經經的美男子,從小六和那喜鵲姑娘的反應就知道,人間的審美不過也跟我們天界大差不離,我的皮相變得,很是對廣大人間婦女的胃口。

可就這麽一張讓人賞心悅目的面皮,他聞人賀竟然鬥膽沒跟我打個招呼就給破相了。我一時怒發沖冠。

“如果你想知道齊月的屍體在哪裏,我可以告訴你。”

當我報覆似的說出這話的時候,聞人賀眼中的堅冰轟然破裂,他手中的劍重重地落在地上,刀刃像是切豆腐一般,切開了老舊的地面。

他就這麽站著,像戰場那黑色山包中的一員,沈默而僵硬。

望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我不禁有些懊惱。

作為一個神仙,我深明大義。

但作為一個人,我……

果然還是深明大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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